一楼的碗每一个都有一点豁口……

奶奶手抖得愈发厉害了，但是饭前饭后她还像以往一样围在桌前拿碗放筷端菜盛汤，这样的时候三姑或者嫂子好意提醒道：“您老人家不要动不要动，坐那等着就行哈”这样的时候，我的爸爸（公公）总笑眯眯地躬着身招呼在跟前摆摆手说：“诶……不要管不要管，她喜欢弄就让她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高兴就行哈”等奶奶摆齐了摆满意了，爸爸招呼着我们陆续上桌，把一块最好嚼的排骨和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在奶奶和女儿的碗里，我们家，这才算是开饭了。

一楼是矿东区爸妈（公婆）和奶奶居住的房子，而上面的场景是嫁到婆婆家后我们一起吃饭的日常。前年爸爸退休了，这个场景便更是饭前的必备课了。跟爸爸一起退休的同事聊起退休生活多少有一点落寞，毕竟在岗几十年，乍一离开，有些不适也是正常，可我见爸爸倒是一点没有，反而盼这一天有时日了吧。

爸爸刚退休的时候，有人想聘爸爸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厨师长），工资待遇比退休工资要高一些，他拒绝了，提起来这事，同事朋友说：爸爸性格太坦了，不是那种为大家庭着想的人。之前我也几次开玩笑问过：爸爸，人家聘你你就去呗，一方面也彰显彰显你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提高提高咱们家ＪＤＰ和幸福指数呀。爸爸爽朗地应声道：哎哟，咱家这幸福指数还低？咱家有９０岁的老太太，可爱的小孙女，我在家伺候好恁奶奶，照料好咱这个家不才好嘛。爸爸幽默的神情里透着诚恳：“妮来，原来我上班忙，很少在家陪你奶奶，你奶奶快９０啦，我这退休了，在家守着老妈，陪陪老妈，这么些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你妈妈一个人操持，让你妈也歇歇，我也表现表现，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伺候好你奶奶，帮你妈做好饭，你妈的任务就是买好菜跳好舞，你俩的任务就是上好班看好孩子，只要你奶奶身体好好的，咱这一家人，就行嘞！”

那是２０１６年夏天，我跟着公婆陪奶奶去修脚，修脚师傅边修边瞧着奶奶的脚问：有年纪的今年七十几了？奶奶一听咯咯那一串笑声：七十几？八十二啦，“哟，那可真不像哟，看你这脚指甲也就七十来岁”，修脚师傅抬头看了眼笑嘻嘻的公婆道：“您人家好福气哟。”从零二年到一三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爷爷最终还是去世了，之后，在照料奶奶的事宜上，爸爸更是半点不含糊一点不马虎，四季菜谱列清单衣食起居勤体检，早餐不重样，午餐不从简，遛弯散步观光游水，睡前必备四件套：八点钟的热牛奶、切成块的温苹果、中央６或者８台的电视剧、稍烫的泡脚水。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那年女儿幼儿园开展感恩节活动之帮父母做一项家务，我还想着让女儿做点什么呢？女儿搭口就说：今晚老奶奶的洗脚水我来送、我来洗。

这两年，奶奶除了手抖得厉害耳朵也聋得厉害，只要爸爸晚上没酒场必然是坐在奶奶身边陪她一起看她喜欢的电视剧，看到兴头上奶奶会像导演一样交流剧情、有看不懂的还会反复“探讨研究”，爸爸总是乐呵地趴在她耳朵边跟她回应互动，还有婆婆，他们仨并排坐在旧沙发上，奶奶脸上流淌着层层暖意的慈祥爽朗的笑声和着公婆的嬉闹、女儿的撒娇，幸福的味道弥漫着６０平的屋子里。

一二年冬天，奶奶被电动车误撞胳膊骨折恰巧那时候腰上又起了带状疱疹，双重疼痛加上行动不便，认识爸爸的人都知道，他在单位是真忙，可就是再忙在送奶奶瞧病这件事上，一天一次没有耽搁过，必须亲自开车从矿区到济宁附院，我和老公几次说去送，他总觉不妥，一是怕麻烦我们，二是怕我们照顾不周吧，我见过爸爸哄我女儿时的开心，亦见过爸爸像哄女儿一样哄奶奶开心地来回往返于矿区与附院之间，爸爸极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把奶奶从床上或者沙发上背起，再安稳地送到车里，哪怕是开车都较为缓慢地载着奶奶，生怕奶奶有半点不舒服，以至于后来奶奶坐谁的车都有些不大适应。恰巧那段时间又临近年关，奶奶几次说“大会（爸爸的小名），今天凑合一天吧，不要送了，你忙你的，一天不怕哩，爸爸紧张地应：嗯？凑合一天干嘛滴？奶奶一边笑一边有点难为情地说：“我看你这么对我，我心里不好受，我看着你心里不落忍、疼得上嘞……”边说手还颤抖着扶搂着胸口。爸爸笑呵呵道：娘来，这是什么话？小时候你怎么照料滴俺来？这不是应该滴吗，您老人家……”爸爸照旧将奶奶背起，奶奶笑起来拍着爸爸的肩膀头，俩人笑得正甜。

有时候爸爸跟朋友出去吃饭晚，回到家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奶奶，就着点酒劲搂着奶奶的脖子撒会儿娇，我在一旁抓拍下了照片分享在了家人群里，叔伯婶子们在群里给他俩打趣点赞言外之意满满的羡慕夸赞，“房前有车不算富，家中有娘才是福。”那一刻还真就是这老句了。年节里老家亲戚朋友来走动，见奶奶身体健硕脸色红润谈吐开朗，个个为爸爸妈妈竖大拇哥：“羊庄街上的孝子模范，到多占都是我们的老大哥！”

今年９０高龄的奶奶除了手抖耳朵不灵便，记性也时好时坏，上厕所忘冲水、洗手忘关水龙头、如厕后马桶上会沾上些什么，手抖得厉害的时候，打滑摔碎碗、碰掉瓷的事儿常有，奶奶愧疚的神色里自嘲：老喽，不中用喽，爸爸说：“哪里老了，这不刷的才干净，早上缕的韭菜、洅的芸豆不才好嘛，咱家中午晚上的饭都是你捊的来，您老人家想干点啥就干点啥，累了就歇着，不累就干，就是来厨房的时候，有水的地方我铺上布了，您看着点慢着点哈娘来……”

乍暖还寒的周末，我陪女儿在楼下玩，坐在秋千上不觉就睡着了。醒了发现：咦，女儿的羽绒服在我身上了？见我醒了，女儿蹦跳着跑向我：“你睡醒啦妈妈，刚才刮风了我就给你披上了，暖和吗妈妈？”我的身上传过来被太阳晒着热乎乎的羽绒服的温度，暖烘烘……